她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木椅上,像个等待宣判的小犯人。
妈妈坐得笔直,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,一只手提着包,一只手死死捏着手机,像捏着她的命运。老师语重心长地看着她。
“你明白吗?苏缓,女孩子就要文静一点,是没错的。但是……”老师话锋一转,“你不能总是这样孤立自己,不和大家相处,这样以后进社会会很困难。”
苏缓不明白:“我不合群吗?”
她严肃又诚恳地回答:“我有朋友。”
“谁?”妈妈已经开始翻白眼。
“前座那个同学,上上个礼拜还问我借橡皮擦——好像是数学课来着?”她偏头思考,“名字我不太记得,长得……很普通?但语速有点快。”
妈妈的嘴角抽搐,老师叹了口气:“那不算朋友。朋友是……是那种会聊天,会约一起上厕所,一起吃饭、分享心情的。”
苏缓眨了眨眼:“哦……”
她记起昨天有女生过来找她说笑话,她没听懂,但她笑了,那就算互动了吧?还有她的同桌,每天都问她下一节课是啥,今天还让她帮忙写值日表……那不也算互动吗?她觉得这已经是很高质量的“朋友”关系了。
“大家都是我的朋友。”她理直气壮地说。
老师和妈妈互看一眼,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生物在试图模仿人类社交。
妈妈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,冷得像压抑的雷暴天气。车窗外是沉沉的城市灰色,苏缓觉得有点想画画,刚想开口,妈妈冷不丁一句:
“以后不准再画画了。”
她愣住,像被人掀了脑壳盖浇了盆冷水。
“……为什么?”
“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,你看看你这行为表现,成天画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,怪不得没一个朋友!”
“可、可我有朋友啊……”
妈妈踩下油门,不再说话。沉默像一条勒住喉咙的绳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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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放学后,校园门口难得地热闹。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白术站在梧桐树下,阳光像金粉一样洒在他身上,像童话书封面那种不真实的发光。她正礼貌地和某个家长寒暄,不急不躁,举止有度。苏缓脑中浮现出一整面由水晶构成的高墙,折射着复杂的光,奢华又危险。
“苏缓。”白术朝她点头,礼貌而体贴,“你也被叫家长了?”
“嗯。”她点头,看见白术身后跟着一位年迈的老人。
穿西装,戴手套,银白的头发一丝不乱。他站在白术身后,像老式宫廷画里会站在王女身边的管家。苏缓一眼就看出他像是会住在……带塔尖和花窗的地方,那种古典欧式城堡。
她从来没见过白术的父母。每次都是这位管家来,老师已经见怪不怪。今天也一样,老师只是惋惜地说:“你父母还是不能来吗?可惜了,明明你这么优秀。”
白术依然笑得得体。
妈妈看见白术后,立刻像变了个人,温柔得不像话,甚至还请她吃自带的点心。她脸上堆满了热情,苏缓从旁边看着,突然觉得那不是她妈妈——她从来没见过妈妈那样笑。
她看着白术的笑容,忽然想,如果她是白术,妈妈一定会把她当成宝贝,高兴死了吧。
白术看着她妈妈离开的背影,一动不动。那一瞬间,她眼里好像闪过什么不太像“优秀”的情绪。
一种怔怔的、没来由的羡慕。
仿佛——她也想被人骂一句:“你怎么又不合群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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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次分组作业,又一次落单。
老师皱着眉扫视全班,语气里透出不悦:“苏缓又一个人?同学之间要互相关照,不可以总是把人排除在外,听到了没有?”
气氛顿时凝住了。苏缓站着,低着头,听着不远处传来几个女生的轻笑和小声嘀咕。
许辰昭这时站了起来,声音温和而稳:“老师,其实我们组正好在讨论,苏缓可以加入我们。”
他微微一笑,像是有意为大家解围,又像是在安抚老师:“这次课题出得特别好,大家都太专注在内容上,讨论得太投入了,可能一时没注意到苏缓,不是故意的。”
老师点了点头,似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,轻哼了一声算是收场。
许辰昭转头朝苏缓,声音落得恰到好处:“我们组欢迎你,苏缓。”
一瞬间,所有人都看向她。
如果是别人,大概会顺势笑笑,说句“谢谢”“打扰了”,然后顺利融入团队。
可惜她是苏缓。她只愣愣看了他一眼,没有动,也没回应。像个接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,错过了所有暗示,错过了所有潜台词。
空气再度凝固。几个女生脸色变了,交头接耳起来,不少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敌意。
“故意的吧?”
“以为自己特别?”
“真是疯了,为了吸引他演这一出?”
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。她只是……没听懂。
她站在原地,认真思考那句“我们组欢迎你”的语义范围,是字面上的欢迎,还是客套?是仅指她一个人,还是泛指任何没小组的人?有没有暗示她之前被排除只是误会?她理不清,也没问出口,只默默走进了那组。
沉默的脚步声踩得一地不自在。
她看见几个女生脸色立刻垮了下来,有人皱眉,有人眼神闪躲,有人直接恶狠狠盯了她一眼。
组长是许辰昭,他依旧笑着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。
她其实很努力地想融入。
分组作业的题目是“未来城市设计”。她兴奋极了,这正是她擅长的领域。为了不拖后腿,她连夜查资料、建模型,把小组初稿提纲从头到尾读了四遍,甚至做了两套改良版草稿。她没有改主题,只是在原有逻辑下把流程图捋得更清楚、分工更细化,打算第二天拿来提建议。
可她刚一开口,就有人皱眉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我们提纲有问题?”
她吓了一跳,赶紧摆手:“不是不是,我只是觉得有几个点可以再顺一顺,比如城市水源调配那一块,我昨晚查了篇论文,是说——”
“我们不缺资料,”有人打断她,“别到时候光理论,一堆PPT没人能讲。”
另一个人也附和:“就是,我们时间紧得很,没空重新折腾。”
空气一时凝固。
许辰昭笑了笑,打破沉默:“其实我也正想说,我们的结构图确实有点松散。苏缓,水源那一块你负责吧,大家把相关资料也交给她整理,最后我会统一过一遍,别担心,咱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。”
语气平静,却滴水不漏。既没偏袒谁,又肯定了她的价值。小组成员表面上没再说什么,背地里却又开始议论:
“她是不是喜欢许辰昭啊?”
“也太明显了吧,一个新来的,还抢队长风头?”
“真烦人,自己一个人完成就好了呗,干嘛非得在我们这儿搞特立独行。”
苏缓听见这些传言时,是在去交资料的路上。
她愣在原地,手里紧紧抓着那份她熬夜画好的分层结构图,像是抓着一只软塌塌的救命稻草。
就像隔着一层玻璃,她用力拍打,喊叫,但声音全都被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对面的人看得见她,却听不见她的解释,只会交换眼神、窃窃私语,然后得出一个答案:“她太奇怪了。”
而许辰昭,永远是那个“理解所有人”的中心。
“今天太谢谢你了,哥。”
“辰昭你真的好会调节气氛。”
“有你在,组里就不吵了。”
苏缓抬起头,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,和几个组员一起笑着走来。他眼神在她身上稍作停留,略带歉意地朝她点了点头。不是热情,也不是疏离,只是一种礼貌而温和的“知道你在”的回应。
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错频道的信号灯,无论怎么闪,都没人能接收到她的讯号。
但她依旧固执地想——如果能建好这座“未来城市”,如果她的图纸能被认可,她就不是那个“多余的人”了。
哪怕只是一点点,也想融进去。
哪怕,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努力地相信着这点点可能。